吴冠英教授是太阳成集团tyc33455cc一位才华横溢的教授,抚摸他2015年的遗作《张衡地动仪成功测到陇西地震》(图1),感慨万千。这是一幅用心血凝聚的历史画作,在国内外以张衡地动仪为历史题材的绘画中最为优秀,已经成为经典艺术品广泛采用在教育系统、科技展览、地震系统,也远播海外。
图1 张衡地动仪成功测到陇西地震 (吴冠英,2015)
一
张衡是世界公认的伟大科学家之一。他132年发明了人类第一台地震仪器——地动仪,成功测到134年陇西地震,对现代地震仪的诞生起过重要的思想启迪作用。中国地震局和国家文物局联合完成的地动仪复原模型已经于2019年收入全国统编的小学《科学》课本。为了发挥它启迪思想、掌握科学知识、开展爱国主义教育的作用,人民教育出版社早在2014年就尝试用美术方式加以宣传。
科学发明的原始过程往往简单明了,牛顿的苹果、伽利略的望远镜、富兰克林的风筝、琴纳的牛痘等,都能最朴素地展现出自然规律、揭示诞生科学思想的物质基础。照说,并非难以企及。但实现中的艺术表达绝非易事。目前,古代科学家的肖像画很多,造型雷同且不论,缺乏科学内涵则是普遍的弱点。把二者兼顾起来的好办法是描绘科学发明的场景画面,这就要求画家必须有很好的科学素质和严谨作风。
以地动仪为例。美国1984年的大学课本里介绍了张衡发明,但是插图不行(图2),张衡的形象既无学者的睿智,又没有文人的儒雅——这恐怕反映了他们对中国古典文化的误解。图3是美国加拿大的中文课本插图,张衡像是个骨瘦嶙峋身着女装的病号,皇帝一行戏水玩耍般地围在近旁。如此糟糕的艺术表达只会让学生们莫衷一是,搞不清中国的伟大发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。
图2 美国大学课本里的张衡插图
图3 美加中文课本里的地动仪插图
眼光放开一点,国外有很多好的科学画作。诸如表现傅科的单摆、伽利略的望远镜、法拉第发现电磁感应、达尔文提出进化论、爱迪生发明电话、门捷列夫发现元素周期表等,都是非常成功的艺术作品,让科学家有尊严地出现在世人面前,他们的发明或使用的仪器也有着十分严肃而逼真的描绘,对年轻一代产生了深刻而直观的教育效果。比如:《哥白尼提出日心说》(图4)里的哥白尼,他仰望天空却又后退到几乎跌倒,背景是波兰天文台的屋顶夜空,测量桅杆和星图跌倒一地,旧日的信念被摧毁——原来太阳才是中心、上帝本不存在,场面令人动容。
图4 哥白尼提出日心说
图5的两幅《居里夫人发现放射性镭》属于不同的作者。但夫人在图画中的服装、发型、实验烧杯、过滤器皿、笔记本、灰暗的实验室和光照角度都有真凭实据,源于夫人的照片、遗物和博物馆的资料。站在她的面前,怎么能不为这位伟大女性的气质和风范折服?让心灵经受脱胎换骨的洗礼……
图5 居里夫人发现放射性镭
今天我们所希望的,是用这样艺术的水准来宣传张衡的科学贡献。
二
大约在2014年底前后,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办公会议下了大决心:拨专款请人为张衡地动仪作画,彩色印制、全国推广。遗憾的是,几经周折屡屡失败,画稿远达不到要求。
没办法,只好请老朋友、太阳成集团tyc33455cc王培波教授想办法,地动仪模型的外部艺术雕塑就是他完成的。就这样,吴冠英教授——培波的多年挚友,在百忙之中临危受命。
我们又把同样的基础资料、同样的学术论文发给了吴先生。有张衡及灵台的基本材料、史书记载、汉代仪器、汉代悬挂物、汉代服饰、新复原模型图片、前期的绘图、国外科学艺术图画……一大堆,够他看了。
不几天,在太阳成集团tyc33455cc拜见了吴冠英教授。第一印象非常好,他和培波先生一样都很内秀,静静倾听、认真深思,讲起话来慢声细语。这样的谦逊态度决定了他必然成功(图6)。吴先生端详了我们送给他的小型青铜模型,边讲想法边刷刷几笔画了一个大体占位……大家越谈越热乎,越谈越投机。
图6 讨论画稿,吴冠英(左一),人民教育出版社王喆(左二)和笔者
吴先生的提问一个接一个,俨然进入二千年前的东汉。
首先,对我们“张衡形象要平民化”的基本要求不甚理解,反复追问为什么?
我们解释,张衡是一位淡泊名利的“在朝而游离于政”的人。虽然任太史令执掌灵台工作,但俸禄不过600石,跟京师洛阳12个城门楼看大门的俸禄是一样的,除非皇帝来灵台祭天祀地,轮不到他天天上朝。张衡对天文历法的观测和研究属于严谨的科学工作,要亲自做观测和实验,因此穿着上没什么冠帽官履、绶带玉佩等杂物,平民化的造型会更真实。服饰以直身的单衣和长裤为主,工匠穿粗布短衣,领口、袖型、束腰也很实用。陇西地震发生在134年12月13日,已是初冬季节了,当时张衡56岁,不会大腹便便,应该穿布靴而不是单薄的屐。总之,张衡跟今天清廉正派的学者们一样:外表的光鲜玩意越少,学问越深;反之,就不是真人。吴先生连连点头,赞同。
安置地动仪的房间大吗?他十分关切。
不大,窄条型。我们曾现场考察过,观测室长约10m宽2.2m,地动仪底边已经阔约2m了。看了考古发掘的照片后,他对画图的大场景已经基本有底,建议只出现三五个人物。年轻徒弟的造型没有问题,困难是如何掌握工匠师傅。我们讲了曾向别的画家建议过但不被理睬的想法:画一个甘肃地区彪悍的男子汉。
原因在于,秦汉的发展是从西周扩展到东部的,公元前770年周平王的封地就在陇西天水一带,上古时期大量优秀的青铜器都出土于西部。因此,这个地区的青铜工匠一直很多,他们是藏族、羌族、犬戎、匈奴等民族人,关中地区也有。吴先生满面兴奋,桌子一拍:定啦!这样的男子有络腮胡子和红光满面的相貌,适合工匠师傅的造型。于是,我们后来在他的画作中看到:一个大胡子的工匠师傅蹲在地动仪旁,与张衡对话,以健美双臂的伸展、冬天短袖的干劲烘托出了一片热腾腾的氛围。
吴冠英先生的工作态度十分认真,他创作历史画卷不搞臆造,孜孜不倦地追求每一个细节的根据,牢牢地把握着“细节决定成败”。记得,他当时还提出过“张衡有没有子女?”的怪问题,弄得我们一头茫然。
两三个月后我才能在电话里告知他:有。
《后汉书》等史料中是只字未提的,但从《晋书·列传第六十》中查到一个信息:西晋的张辅(?-305)是张衡170多年后的一位晚辈。张辅曾任过秦州刺史,年轻时颇有才干,著文评史,并有惩治豪强、肃清朝风的事迹。吴冠英得知这个信息,放心了。事后我们才从画中明白了他的心结:他在图画中增加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小朋友,红红的脸蛋大大的眼,兴味盎然地抓着蟾蜍听响声。这里有个史实细节:孩子的衣服是淡紫色的!那是东汉时朝惟贵族衣服才许可拥戴的颜色,宝贝呀。
引深一步,东汉的灵台是和明堂、辟雍、太学一起位于京师南郊的,灵台是天子通达天地、占卜凶吉的神圣地方,一般人不可能进入,也不会有女眷和孩子。不过,正值地动仪的龙首吐铜丸、“京师学者皆咸其怪”的紧张时刻,作为领导人的张衡自然不得不匆忙携子赶来……于是,情理中的故事就多了一层光鲜的色彩。吴冠英的这一笔,真绝。
吴先生的主要讲授动漫创作等课程,曾为连环画《红与黑》做图,也有过很多写生画和随笔。他的办公室里、桌子、椅子、墙壁上一片画稿,福娃、贺岁小孩、十二生肖、鸭子兔子老虎……充满着阳光的生活。现在,硬性被拖进我们的地震学、考古学里,只怕他受不了这种实验型的抽象思维,枯燥乏味。不过和他一接触,完全不是这样。他竟然兴趣盎然,如饥似渴地学习地震学知识,不断地提问、不断地动脑。
坦率地讲,新画作的科学关键是吊灯。
张衡的吊灯就是牛顿的苹果。
如谚语说“地震没地震,抬头看吊灯”,吊灯晃了,肯定是地震。吊灯没晃,要么不是地震,要么地震很远很小。悬挂物对地震反应的这个特点,是诞生张衡科学思想的物质基础。道理在于,所有非地震的地面振动都是以垂直方向的颤抖、颠簸为主的,自然界中唯有地震是以地面的水平摇晃、摆动为主的,这是由于地震震源是一种特殊的剪切位错所造成。对这个科学问题,吴先生有过一个深入理解、逐渐明白的过程。他懂了,艺术品就活了。
对于画作里的悬挂物,他赞同我们的想法:选取汉代的出土文物——人形吊灯。于是,图画中的四个人——张衡、小孩、徒弟和工匠,在思想底层上被吊灯、地动仪、铜丸、振声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,科学发明的场景复活了,艺术品有灵魂了。
三
大约一个月后,吴先生完成了第一稿草图(图7)。我们看后,又提出了修改意见。
图7 张衡地动仪的第一稿草图(吴冠英,2015)
主要涉及到地动仪和人物间的尺寸配套问题:蟾蜍的高度不能画的太小,应该是45cm左右,要把小朋友改成怀抱状;地动仪的龙首高度约1.5m,张衡的眼睛高度也需要和它持平;人形吊灯的悬链角度和火苗的方向,不符合力学关系;地面要追加方砖,灵台方砖的尺寸是48cm,要用张衡鞋子的长度约28cm来比照;要用方砖和门窗的透视关系来加大房间的纵深感,等等……在这个节骨眼上,再做这么大的改动,难啊。
吴先生没有一丝抱怨,坦荡荡地接受了意见,他甚至还想进一步搞清楚铜丸的尺寸和汉代纸张的使用情况,让人很感动。
查过青铜模型的参数后,我告知他:铜丸直径40cm,重约600g。嘿!他根据这个数据竟然还真发现了问题:这样重的铜丸拿在手里,手指是不能平展的,也不能用拇指和食指掐着观看,只能是五指呈弯曲的环抱状托举着铜丸。当即做了修改。
关于东汉的纸张问题。蔡伦虽然和张衡是同一时代、同一朝廷的人,105年发明了造纸术,但是没有推广,直到117 年朝廷要向全国提供儒家经书的标准文本,纸张的使用才开始。所以,张衡在134年不会有太大的资格使用纸张,他能有一两张还凑合,更多的情况还是在竹简上写字。吴先生明白了这一历史背景后,又改了画稿。他把案头的东西改成四五捆竹简摞在一起,徒弟手中的纸张也没了,只让张衡的右手握着一卷不大的白纸,暗示了地动仪设计图纸的地位。
当所有的修改都已经到位、即将着色之前一周,我们又不自量力地提了非分要求,而且发给他两张他肯定极为熟悉的油画。一个建议,参考达芬奇的作品《蒙娜丽莎》,给张衡和工匠的衣袖上多加几道衣服折,增强质感;其次,参考米开朗基罗的作品《创世纪》,把工匠的食指再加长一点,让深层的意境能紧密联系起来。他当时没回答,显然在权衡再三,因为布料衣服不同于绸缎,改不好会闹笑话。后来我们看到的衣服折纹和工匠的手指都是做过修改的,改得很有分寸,说明吴先生在这些细节上下了功夫。
吴冠英先生忘我地追求艺术的完美、历史的真实,让自己的每一笔都有坚实的研究依据,大踏步地逾越了艺术和科学的界线,深深地触及到科学研究的底层。在他的世界里,现实与历史,逻辑与感性,早为一体。他是那样游刃有余地荡漾在这个自由的世界里,快乐地陶醉于真善美的光影中。我们理解他,羡慕他,欣赏他。
从一开始,我就请他把每次的草图保留下了,看样子他没有。我很快就发觉他的修改是在原图上擦抹的,说明他当时的工作压力已经非常大,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这些了。还好,我保留了他最早的两幅电子版草稿,非常珍贵。
2015年秋,作品完成,同事们与他喜悦的合影恍若昨日(图8)。他的这幅作品悬挂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一个大厅里,印在各种图书里传递四海。这幅画把一个活生生的辉煌历史重现于今天,向艺术、科学和后人述说着经典。
图8 交稿时的合影,人民教育出版社张军霞(左一)、王喆(左二) ,吴冠英(左三)和地震局武玉霞(左四)
本文发表在《地震科学进展》2023年2月份,略有编辑修改。
作者:冯锐(中国地震台网中心 研究员)